天空蔚蓝,绿野无垠。蝉鸣声声起。
彭泽县郊的农人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田埂上。乡亲们都情不自禁停下活计,直起腰,笑迎他们的县令曾安止。
向众人唱了个肥喏,曾安止像往常一样,脱靴下田,弯腰细细观察禾苗的长势,仿佛端详自己久未见面的孩子。此刻,他不再是县府衙门的青天曾大人,而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庄稼,就是其最美的诗词文章。
忙碌完毕,曾安止随意坐于树荫下的青石上,和颜悦色地与乡亲们攀谈,有柴米油盐,有家长里短,更多的则是水稻的品名、来源、性情及相关播种、耕作方法。他一丝不苟地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纸张上,身心愉悦。
或许生于泰和乡村,曾安止对土地、对农作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每日案牍之余,深入田野调研,与农人一道劳作,既是功课,也是快乐。
说话间,曾安止掏出两块烧饼,就着水囊吃起了午餐。他的目光无意落在远方的一抹山色间,不由想起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胸中快意顿生。农人们习惯了曾县令的作风,亦不惶然,依旧谈农事、话桑麻,陶然忘归。
热爱,是最大的动力。曾安止早年家境贫寒,深知民之多艰。宋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28岁的他取得进士,初任丰城县主簿,再迁彭泽令。爱土地,爱农耕,爱学问,这是曾安止一生的追求。如豆灯火下,他孜孜不倦地整理当天的笔记,时常通宵达旦,因眼疾严重,他不得不时常中断工作,休息片刻,继续埋头笔耕。春去秋来,冷热自知,中国第一部水稻品种专著《禾谱》雏形渐成。
曾安止终究还是挂冠而去,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回到蝉鸣蛙鼓的田野。他留下一纸辞职信道:“拂袖而去不为官,宦海几见心向田。问谁摘斗摩霄外,中有屠龙学前贤。”这位自号“屠龙翁”的农民之子,从此一心一意行走于泰和土地,搜集水稻品种及栽种技术的相关资料。一顶箬笠,一双草鞋,一个唱着歌的文化农民,默默做着孤独而圣洁的事业。“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梦中情人,却是摇曳多姿的水稻。
时人无法理解。曾安止却坚持认为“农者,政之所先也”,乃国家命脉。他说:“唯君子不陷人欲之危,故能安;得天理之正而无不适,故能止。‘安止’二字,乃吾所愿。”
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名满天下的苏轼过庐陵郡,登门拜访曾安止,阅读《禾谱》文稿后,称道:“文既温雅,事亦详实,惜其有所缺,不谱农器也。”他当即作《秧马歌》,附于曾氏著作之末。
《禾谱》一书共5卷,详细介绍了北宋江南地区50多种水稻品种的名称、特征、栽培技术和管理方法,对中国农业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周必大称赞道:“皆考之经传,参合古今,制无不备,是可补伯视之书,成苏公之美。”
濛濛细雨中,依稀见那位泰和骄子朗声吟读:“江南俗厚,以农为生。吉居其右,尤殷且勤。”故乡,以水稻为舞,孕育着一个民族的希望。曾安止读懂了田野里丰美的语言,忍不住张开双臂,向大地宣言:“予爱其意,而为之书焉。”
熙熙,或攘攘,人间辛苦走一遭,有一册《禾谱》,足矣。
1098年夏日,曾安止悄然辞世。斯时,禾苗疯长,蛙鸣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