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歌滩尾

      时节已过小寒，但阳光还很温暖地洒在田野上。泰和苏溪镇滩尾村的老樟林里，唧唧喳喳的鸟声不绝于耳，偶尔还传来几声鸡鸣犬吠。一条长长的木栈道从江边升起，带着泥土的芬芳，又没入樟林中。踏木轻行，我去找一个叫占志的人。

　　那个春日，我与一帮文友去滩尾看白鹭。正是傍晚时分，白鹭归巢，它们在高高的樟林顶上呼儿唤女，恩爱呢喃。我们看呆了，多少年没见到这场景？偌大的樟林里，这个占志正在用锄头把自然萌发、挤在一块的小樟苗分开栽种。我们问他，村庄上的大樟树谁栽的？他憨厚一笑，树是太爷爷的太爷爷留下的，迎来一茬人，又送走一茬人，就成了这片林子。文友大赞：“你可真会讲话，诗歌一般的语言！”“诗歌？三十多年前，我写过，留着哩。老师可肯帮我看看？”太意外啦，文友们扑啦啦一阵欢呼。

许是一路跑来沾了汗水，这页用圆珠笔写在小学生作业本上、然后又撕下来的皱巴巴的纸，散发出热乎乎的湿气。发须斑白的占志递给我时，有点窘，转身就走了。“屋后清清一条河，村前片片甘蔗绿。河里群鸭在唱歌，两岸柳树风光好……誓把滩尾建设好，国富民强万年乐。”文友们你一句我一句传念着，有几个别字，让我们认了好一会。

　　说实话，这还真不能够叫诗歌。刚想出声，看到落款“1983年6月17日，占志”，我愣住了。36年前，一个年轻的滩尾人就看到家乡的美，出于热爱，写下了这些文字。占志朴实得像田里的泥巴，可再怎么朴实，也掩饰不了自己想唱就唱的自豪情愫。

　　如今，滩尾这个仅有56户人家的小村庄，正在建设美丽乡村，施工现场闹哄哄的，要找一个叫占志的人还有点难。留点念想，寻歌滩尾吧，离开时我心想。

再回滩尾寻找占志，是一年以后的事，其间也不是没来过，只是滩尾美丽乡村建设得挺好，参观游玩的人一拨又一拨，我陪同其中，看乡村的好，目不暇接，却抽不出时间来寻人。滩尾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有那么多人愿意来乡村——春天采蕨看油菜花开，夏天江上捕鱼吃香瓜，秋天收稻看白鹭飞，冬天围着火炉喝小酒……这本是村里人习以为常的一年四季，他们也许从没想过，自己拥有的是一件奢侈品。占志看到如今的景象，还会不会又写下诗歌？

　　乡村的好，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的静好。滩尾村就那么巴掌大，寻占志很顺利。“郭占志，这个树痴，前天我想建个储物间，就铲了几株小柞树，哦哟，他带着村庄一群人硬是不让建，还让我给恢复原貌。”在滩尾开农家饭庄的老板瞅着纸上的名字，有点气急败坏。村干部都认得郭占志，说他是滩尾的一个另类。现在不是时兴乡村游、民宿嘛，滩尾人一经点拨，头脑灵光的，开农家菜馆、建民宿客栈，办酿酒坊，反正乡村旅游该有的阵势，滩尾都有，生意红火，活钱拿得梦里都笑。郭占志呢，一心痴迷种树，组织一个护村生态协会，清塘疏渠，栽花种果，把樟树林子的树当成自家的儿女一般，谁砍也不让。这个占志，有意思！

一弯一拐，就到了郭占志的家，一满匾的红辣椒，映红了整个院落。郭占志的妻子仁秀正在侍弄过年的物什：“占志昨晚巡林子一宿没睡，刚躺下哩。”我给她看纸上的诗歌，仁秀说是他年轻的时候写的，他呀，就喜欢诗歌，喜欢树呀花儿草的，他说，滩尾的田地就好比纸，手中的农具，是笔；一行行的作物，是字；浸在里面的汗水，是调调子，是作田人的歌。种地的只管辛勤地写，简简单单的一本书，书写完了一辈子还没写完，就只好交给儿辈们来续写。他还说，时代新得很，这本书好写。

　　打开话匣子的仁秀虽然笑起来满是褶子，但看得出，年轻时候也蛮俊秀。我满心羡慕，问她：“他种树耽搁挣钱，你不怪？”“姻缘的事谁能说清楚呢？农活没轻活，拼的都是力气和身体。我家劳力少，他最见不得人家受苦，抽水、犁耙样样帮衬，连树都爱惜的人，心眼就好，走得近就成了一家子。以前日子苦，唱个调调写个诗呀歌的，苦中作乐，也要把日子过得亮堂堂。如今，我们仨孩子都成了家，建了好几栋新房，安居乐业的，生活如糖似蜜，吮吮指头都是甜的。我要是会写，我也写诗，唱快活调。”仁秀说罢，爽朗大笑，感染得我们笑逐颜开。这笑声，倒把郭占志吵起来了。

他一见我们，便咧开嘴笑了：“知道你们会来寻，我这也不是写诗歌的样子，年轻时候就想抒发抒发感情，像林子里的白鹭开开喉、唱唱歌。”我问起店老板起纠纷的事，他说，树当然是不能再砍了，也真是不能砍。滩尾人喝梅乌江的水过日子，江畔上的树，护村养水。以前的日子穷，水呀树呀却不穷，如今生活当然要比从前好，好了还想好。可这份好里，生态是第一份的，电视上都说“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别看滩尾现在建设得像模像样，如果不是樟树林子保护得好，美丽乡村哪有滩尾什么事？家乡美，滩尾的人需要那份美，这就好比是过日子的心气儿，心气儿足了，孬日子也能往好里过，心气儿没了，好日子也过不出个好。末了，他提高了嗓门说：“我就喜欢种树，只见得栽，见不得砍，好生态就是美丽滩尾的筹码！”

　　我为寻歌而来，却在滩尾有了意外的收获。我们往屋外看去，和煦的阳光之中，平坦的田畴，油菜已经蓄绿成毯，等待春暖花开。

　　滩尾家家户户都酿了甜酒娘，村子里走一圈，都是酒香。养鸡、种菜、采茶、劈竹，料理客栈、民宿，滩尾人快乐地奔忙，完美地诠释了“乡村振兴”。仁秀也在客栈帮工，虽然辛劳，但他们脸上并未显现出焦躁与不安，更多的是坦然。俗话说“万象由心生，喜怒由心定”，只有经历了内心的满足与快乐，才能流露出这般的惬意与安然，生活从不亏待每一个努力向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