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围炉》
肖城生
春节，意味着合家团圆。团圆，在我看来，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围炉。不惑之年的我，虽说在城里生城里长，所幸每年父母都会带我们兄妹俩回乡下老家过年。而老家过年最重要的一个仪式便是——围炉守岁。
老家是赣江边上的一个普通而又宁静质朴的小村庄，围炉守岁是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传统年俗。除夕那天，各家各户打扫门庭、祭拜诸神、装贴春联等好一番除旧布新的忙碌，把乡村过年的氛围掀得热气腾腾，年夜饭前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更是推波助澜，热闹祥和、合家团圆的年夜饭之后，我们，便开始围炉守岁了！
祖父家的炉，其实就是个普通农家火盆，边框用杉木制成，中间架着圆蝶形的生铁盆。生火守岁，图的就是个红红火火、兴旺发达的好兆头。生炉火可是一门技术活，手艺如何“决定”着新年的红运，由于意义重大，所以我们家这项工作，基本都由我父亲担当。我父亲本来就是个凡事都严谨认真的人，此刻，他一脸的严肃凝重，先引燃盆底的松茅，火势起来后，用火钳夹起早备好的细木炭，错落有致地空架在火上，没一会儿，细木炭便在火盆中“噼啪”作响，木炭上的星星之火隐约可见。为了在松茅燃尽前把火盆烧旺，父亲会趁势弯腰弓背，对着木炭噘着嘴，“噗噗”吹气，以此来“煽风点火”。木炭们没有辜负父亲的努力，很快就由星星之火变得火花四溅，通体红彤，火焰升腾，接着，父亲趋火势钳起大块长条形的木炭，精巧地架空在刚刚燃烧的那堆木炭火上，这阵势，如战场上士兵们休息时，把长枪斜竖着架在一起的模样，很是精神！一盆炭火，就这样熊熊燃烧了起来，整个厅堂被火光映红，被温暖包裹，守岁的人，在如此祥和的温馨里，对来年幸福的期许也从心底汩汩地涌出。
“烧得好！过年就要红红火火，越来越旺。”祖父的一句吉利话，让受到表扬的父亲欣喜得像个得了大红包的孩子。
火旺人圆，辞旧迎新。夜幕降临后，一大家人便搬着大竹椅、小板凳，喜气洋洋地围拢在炉边，在旧岁的最后几个钟头里，虔诚守候新年的到来……祖父作为家庭最长者，自然是坐在他专属的那把棕红色的、磨得油光锃亮的老竹椅上，伯父、父亲、叔叔婶婶还有我们一帮孩子围坐在祖父身边。大家“挤挤一堂”，一个个脸庞被炭火映得通红，一双双手掌被火盆烤得热乎，在团团圆圆中尽享家的温暖，共叙浓浓亲情。
祖孙情深，乐享天伦。此时，年过七十的祖父总会伸出他那双充满老茧、粗糙得像松树皮般的大手，先是慈爱地摸摸我、妹妹、堂兄弟们的后脑勺，关切地问我们年夜饭吃饱了没有？接着，又用力捏捏孙辈们的胳膊，叮嘱我们平时要多劳动、多吃饭、少贪吃零食，要长得壮壮实实的。尔后，又一个个询问我们的考试成绩，鼓励我们趁年轻努力拼搏，做个有出息的人！此时，最后一个从厨房忙完的祖母解下围裙，揩干净双手，不亦乐乎地从厅堂的壁橱里，取出令人垂涎的年货美食——过年“三宝”：状元红、兰花根、冻米糖。状元红，是一种用糯米粉油炸而成的小圆球状食品，表面裹一层红粬粉，孩子吃了它寓意读书进步、高中状元。兰花根也是由糯米粉油炸而成的，长圆形状，小手指般粗细故名兰花根。冻米糖，可就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得是殷实人家才出得起的。祖母一端出果盒，我等孩儿们便从火盆边欢呼雀跃，迅即将盒中的状元红、兰花根哄抢个精光，大人们则在一旁宽容慈爱地笑着……
每逢佳节倍思亲。那时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更没有网络，合家围炉之际，祖父母总会惦记着数千公里外、远在四川工作的大姑两口子：“他们一大家子现在应该也在围炉守岁吧？”父亲知道二老的心思，总会自告奋勇地替大姑报平安：“大姐他们都很好，年前他们写信来说提前给你们两老拜年了，要你们保重身体，健康长寿！”如此这般，既慰藉了祖父母对女儿的思念之情，又寓意了一个都不能少、真正的合家团圆。
接下来，伯父、父亲、叔叔不约而同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孝敬到祖父手中，妈妈和婶婶把买好的新衣服、新帽子耐心给祖母穿好戴上。“难为你们一片孝心了！”祖母感动得老泪盈眶，搓着双手坐在竹椅上感叹不已。祖父则对着炉火吧嗒、吧嗒抽着他的生烟，尽管一脸满足的幸福，但总还要故意隐藏起情感，以一家之主的权威叮嘱他的孩子们，要勤俭节约，不要把钱花在他们二老身上，要留着钱好好培养下一代。
新年将至时刻，我们几辈人同围一只炉，共守一新岁。长辈对晚辈嘱叮咛、寄希望，晚辈向长辈谈心得、说打算。一直到零点时分，村子里震天的鞭炮声一浪高过一浪，家家户户纷纷开门纳祥，辞旧迎新，整座村庄好似高奏起一曲热烈雄壮的新年大乐章。在这个庄重的时刻，祖父从容不迫地起身，拆开早已准备好的“千年红”炮仗交给父亲，父亲大步走到庭院，打着手电筒点燃长长的鞭炮。刹那间，我们一大家人在厅堂中欢呼，拥抱新年，尽情欢乐！此时间，那盆红红的炉火熠熠发光，满堂生辉，如此温馨。
如今的除夕守岁，我的小家庭和亿万国人一样，聚在城市亮丽的电梯房里，吹着舒适的变频空调，看着歌舞升平的春晚，刷屏各式各样的手机，吃着琳琅满目的美食，围着发热的电取暖器，迎接新年的来临。虽然挥别了那个灰瓦土墙、炉火纷飞的乡村围炉时代，但那份浓情化不开的悠悠乡愁，那盆红光映满堂的烈烈炉火，永远闪耀在我心，温暖我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