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前有条河,因明清时地属68都而得名六八河,它自井冈山蜿蜒而下,终年流淌不息。这条河道,书写过千年的水乡文明,也见证过我的祖辈放排人的风雨沧桑。岁月虽早已淡去他们的身影,但那粗犷有力的放排号子仍犹在耳边回响。
老家桥头哨江村,是位于赣中地区的一个偏僻小山村。上世纪70年代“大集体”时期,哨江村只有一条山路通往山外,水路便成了最好的运输通道。哨江四周的山林终年青翠,郁郁葱葱,盛产杉木、毛竹。而杉木、毛竹是当时建造房屋、打造家具的常用材料。生产队把砍下的杉木、毛竹扎成排,顺河而下,将材料运往山外卖,这便是六八河上的放排。
当地有句老话说:“人生三苦,打铁撑船卖豆腐。” 放排与撑船是同一行当,且风险更大。由此可想而知,放排也是人生最苦的职业之一,并不像如今的漂流那般愉悦与欢快,也没有“小小竹排江中游”的轻松与浪漫。放排工多为生产队年轻力壮的汉子,不仅要熟识水性,更要熟悉水路。哪里有深潭,哪里有礁石,一清二楚,了如指掌。放排凭的是胆量,靠的是技术,讲的是吃苦,脚踏在滔滔江河上,与风浪、险滩随时博击,性命攸关,来不得半点马虎。每次放排归来,放排汉子浑身都要瘦上一圈。那时放排虽苦,但挣的工分却高,因此必有人去。
凡叔,是当年哨江美田生产队年龄最小的放排工,自小练就一身好水性,16岁便开始参与放排。今年已66岁的他,仍精神矍铄,身上依稀还透着一股放排工的豪迈之气。坐他身旁,我静静地聆听着那已远去的放排故事。
放排前,要把码在河边空地上的毛竹扎成排,这过程叫扎排。此时,六八河岸,毛竹堆积如山,汉子们在一旁忙碌穿梭。吆喝声、斧刀砍削声、毛竹“哐当”碰撞声混成一片,演奏出一曲劳动交响乐。运输的毛竹量大,扎排也一般要花上两三天时间。扎排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先用藤条、竹篾、杉木棍等工具将毛竹一根根连在一起扎成排,每一张排为30根。都扎好后,从第一张排起,依次首尾相连,一般多在20张排左右,整条排就像一节节链条似的连在一起,形成长100米左右的大链排。大链排连成之后,一般依样再组成7条大链排。8条大链排总共四千多根毛竹依水顺流而下,浩浩荡荡,气势恢宏,宛如游走在江上的一条大长龙。
行排时,每条大链排只两人掌排,排头兵尤为重要,随时须把握沿途水路状况,摇好头排桨棹,掌握调整前行方向。而另一人则负责撑排,随时配合排头兵调整竹排位置。此时,人要手把着长长的竹篙,身子往一侧斜倾,脚着力于排上使劲蹬。随着篙移身动,从排头到排尾,一双大脚板来来回回需走无数趟。
放一趟排行程一般要两三天,才能到达目的地。遇枯水期,行程较慢些。遇涨洪时,虽一泻千里,却惊心动魄。出行前,备好锅子和几天伙食,吃住均在途中。为节约时间不误行程,放排汉一日只吃早晚两餐。夜晚睡前,排停靠岸边,用木棍和竹篾在排上支起一帐篷,篷顶盖好杉树皮,篷里垫上稻草再加铺层塑料布。如此安排就绪后便躺下了,一夜涛声鼾声到天明。为防止偷排,有时大伙还要轮班守夜。
偶尔,放排工也会选择在沿河岸的人家过夜。一般行至湛口住一晚,次日行至槎滩陂再住一晚。那时,这两个村的河岸边都有几户老表,私下专做撑排汉子的食宿生意。住宿费三毛钱一晚,既经济又便当。
放排看似顺流而下,但一路的急流、险滩、深潭、暗礁,都充满着难料的变数。若遇上较小的搁浅尚且不怕,最担心的是遇上触礁、散排。都说艺高人胆大,但也有不识水性的汉子为多挣几个工分也胆敢去冒险。六八河行至牛吼江地段,由于水流落差大,声吼如牛的涛声常给人带来阵阵心悸。有一次,队里一名“旱鸭子”放排过此处,从陂上冲落陂下,没入水中,好半天浮出水面时,排已被冲散,人未站稳,落入水中。后面的排却紧随着从高高的陂上冲击而下,险些从后头拦腰撞击。幸好被凡叔和同伴们及时救起,否则,不被竹排撞个粉身碎骨也要被水淹死。类似的危险时有发生,放排汉子们便是这样与惊险一次次搏斗,也与死神一次次擦肩而过。
排到达禾市转运站,交掉毛竹,便算任务完成。生产队与其结账之后,则按工分记给放排工。因为工分高,家庭收入也多些。由此,放排汉的家庭常被队里其他媳妇们羡慕,少不了数落自家男人两句,咋就没这本事。我那不识水性的父亲就常受到我母亲的数落。
当年队里的一等撑排好手属魁爷,因常年行走在水路上,日晒雨淋,又瘦又黑。为遮风挡雨,又喜穿一身蓑衣,赤一双大脚。放完排,汉子们少不了走趟集市,给家里的娘儿们扯身花布,买上点新鲜稀罕货。而魁爷一上街,这副模样便常被人误认作行乞的叫花子。也就从那时起,魁爷养成了一年四季干活都爱穿蓑衣打赤脚的习惯,直到他八十岁去世。
我大叔在排上也行走了数十年,尝尽了撑排的酸甜苦辣。
一条大链排一般最少要两人负责,而大叔却敢独自单撑一条。炎炎夏日,着一条短裤衩就跳上了竹排。一人撑排,一根竹篙,不用棹,也没帮手,光着大脚板踩在滚烫的竹排上来回撑着。脚丫子被磨得通红,再经阳光曝晒,全溃烂得皮开肉绽。一下水中,疼得让人龇牙咧嘴。而到寒冬腊月,下水时又免不了把全身衣服弄个透湿,直把人冻得瑟瑟发抖。年末岁尾,行至途中,忽听得鞭炮声声,岸边人家炸米粿油豆腐的香味缕缕飘来,这才突然想起,年三十已悄然而至。放排汉们此时更是归心似箭。
我那二叔也尝试着跟了一回去放排。撑到半途被搁浅,横在河中原地打转。面对不听使唤的一排排毛竹,他慌乱得手足无措,欲哭无泪,又气又急,发狠说这辈子死也不再干放排这个活!二叔说到做到,从此他再也没上过排,也极少再提起六八河。
80年代初,分田到户,大集体时代已结束,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但竹木之类仍要按采伐指标“计划供应”。此时,村口已修建了通往山外的公路,竹木等材料可用车辆运输到山外。但为赚些钱养家糊口,村里有些汉子便偷走水路把自家或收购的毛竹运出去卖,叫走“黑市”。此规模较以前小得多,一次也就三两张排。但为避开水上竹木检查站的检查,以防毛竹全被没收,在过站这一段需趁夜间行走,行程因此变得更为艰难与险恶。有时遇上检查站夜间巡逻,还须寻一隐蔽处躲(藏)排。如此,便时时悬着一颗心,打游击似的,偷偷摸摸,东躲西藏。
有一次,为省脚力,免长途跋涉之苦,母亲带着年幼的我搭了村里人的竹排顺水而下,去湛口姑姑家走亲戚。随排而行,我第一次清晰地见识了六八河的模样。两岸青山苍翠,似一道道绿色的屏障,狭窄的河道,宽仅三四十米,顺山势而走。河水时而平缓,时而湍急,深深浅浅,蜿蜒曲折。行至水深处,见撑排汉子一竹篙插下去深不见底,心顿时能悬到嗓子眼。常想象着,万一散排,我是否能憋着一口气潜水逃生到对岸?
白天行走尚且如此充满悬念,夜间放排,岂不更险象环生?我常作如是想。其实,那时我年龄尚小,心中只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却无法懂得人世的艰难。
那时有外村亲戚偶尔会带一帮放排汉借宿我家。这群汉子性格直爽,嗓门大,进家门前未见其人便已闻其声。但抽空帮我家干个力气活,三下五除二便拾掇得妥妥贴贴。打起牌来,常把桌子震得嘭嘭响。怕影响我们孩子学习,他们有时便找地方躲起来打。偶尔豪赌一番过把瘾,把放一次排的收入输它个干干净净。岸边扎排时,见了浣洗衣裳的姑娘媳妇仍忘不了往死里盯:介只妹仔,你长得蛮精(很漂亮)哇!小媳妇的脸煞时飞起一片红晕,嗔骂道:你介只死撑排佬,乱哇三千(胡说八道)!骂声一出,人群中便爆出哄堂大笑。笑声在六八河上空久久回荡。
时光似流水,转眼已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纪,农村面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山里人再也不用放排了。当年队里参加放排的十几位汉子里,有几位长辈都已相继去世。凡叔、大叔这些放排工们也已迁离了那个偏远小山村,告别了那一栋栋木板房或是土墙屋,在新农村里住上了自建的漂亮小别墅。门前,都是宽阔的水泥路,儿女的小车只听喇叭一响便开回到了家门口。
青山依旧在,只是六八河上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竹木排影。那曾经渗入哨江人灵魂深处的放排号子,也已成为遥远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