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好世界

作者：刘平春（特邀作品）

儿子在电话里说:“妈你还说不要带外婆去看广州塔，你没见外婆那兴奋劲，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儿子那得意劲是在告诉我，他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我妈这趟为期十天的“南巡”之旅，最后一站为广州一日游。为做好接待工作，我跟儿子在微信里讨论了半天。那天我妈她们的行程是：早上从东莞的外甥家出发，先到佛山我儿子家看看，然后便是广州一日游。我算过，时间很紧，去不了几个地方，得为她们精选几个有代表性的点走走。儿子首选了广州塔， 我却反对，就那么空旷的一个大广场，加一个高不可攀的铁塔，走到下面，对于我那没文化的妈来说，除了感觉自己渺小外，其他没啥看头，不如带她们多去逛点吃的逛点玩的来得实惠。我交代得详细又接地气，儿子半天只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嗯”，结果，他还是按自己的意图来安排，真是儿大不由娘，鞭长莫及。

我妈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这话是我妈的口头禅，你只要带她出去玩，无论城市乡村，无论雨天晴天，总能博得她老人家一番“好世界”的赞叹，哪怕偶尔带她去个不同的餐厅吃顿饭，也不忘念叨她的口头禅。

我妈没上过学，生命里的词汇积累十分有限，一句“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是她表达好心情的专用语。她虽然词汇少，但一向表情丰富，她每每在念叨那句口头禅时，随环境的不同总有不一样的表情包，或惊或震、或感或叹，全融在表情里，由衷且真挚得不容置疑，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这份诚挚极具感染力，你若问什么样才算是正能量的人，我告诉你，我妈就是！她那热情洋溢的赞叹常常让接待、陪伴她的人特别有成就感，感觉她不只是在表扬这个美好的世界，更是在表扬那接待、陪伴者！谁不喜欢被赞呢？仔细想来，我妈不但习惯赞美，关键是她还不矫情，一大把年龄，不晕车不晕船不挑吃不挑玩，随便啥都能让她兴致勃勃。也因此，在我们家庞大的第三代里，我妈是很受孩子们欢迎的。

举个例子，去年刚大学毕业的外甥女不但考上广州市的公务员，还幸运地中签了一套公租房，房子很小，套内面积也就三十六七平米，逼逼仄仄的仅够一两个人住 。在小城里住惯了大房子的我们，明知小姑娘一毕业就能在寸土寸金的大广州有一套这样的袖珍房也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但我们总还是忍不住要虚假而矫情地贬一番房子的小和窄，让满怀喜悦的外甥女一脸的窘，煞是扫兴。我妈可不这样，她完全是另一种模式：还在楼下，我妈仰望着高耸入云的楼，先就赞上一句“崽呀肉呀，这楼真是高，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上了楼，一推开门，我妈除了一脸无限满足的笑意，便又是那所向披靡的赞叹：“崽呀肉呀，屋子弄得精精巴致，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那仅够一个人转身的厨房，在我妈嘴里是“好世界呀，小小巧巧的，实在是好世界呀”，卫生间是“好世界呀，清清爽爽，实在是好世界呀”，小卧室是“好世界呀，整整洁洁，实在是好世界呀”。这一路的夸赞，让外甥女一扫被我们打击的不悦，跟着热情洋溢的外婆一同眉开眼笑，满满的获得感和自豪感。

我妈这回“南巡”是平生里第一次，二姐在东莞带孙子，脱不了身，想她妈了，便吩咐五一节回老家的儿子儿媳趁车有空座位，顺便把外婆捎来广东玩玩，快八十的人了，出去一回是一回。一开始还担心我那矫情的爸又会拖我妈的后腿，以种种理由不让她出来，好在我妈早就学会反抗我爸，要是我爸阻拦，她会拿眼横着我爸：“老东西，自己无用怕晕车不敢出门，恨不得把我也拖住脚，我可要趁现在还康健出去看看世界！”我爸一辈子聪明却多虑，凡事都要思前想后找一堆的理由，搁从前，我们说带爸妈去外面旅旅游呀什么的，他既舍不得我们花钱，又担心自己身体吃不消，他是一个晕车王，除了坐拖拉机其他什么车都晕，所以他特别排斥坐车。你说吧，不想坐车就不想坐车呗，他一般不直接说，而是无中生有地编一堆吓人的理由，诸如，“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上了年纪的人就跟做客一样，随时可能要去那边，出门碰上这等事，多拖累子女”。我妈见他引经据典说的头头是道，便只有乖乖地随我爸的意思，不去就不去罢。但我爸自前几年病那一场后，整个的，从身体到威信都一落千丈了。那阵子，我爸患了一种类似帕金森的病，浑身抖抖索索，手脚不受支使，医生十分肯定地说，那是帕金森，无药可治，只会越来越严重！医生如法官一般对犯有“衰老罪”的我爸的宣判，令一向自尊要强的我爸，彻底垮下来了，整天期期艾艾疑神疑鬼，担心自己要瘫了，担心我们会抛弃他，情绪坏极了，这又不是那又不行，弄得我们做子女的在他面前无以适从，不知所措。起初，我妈也跟着我爸一起期期艾艾，动不动就抹眼泪，担心老头子很快就会抛下她走了。可是，慢慢地，一段日子下来，我爸的身体倒也没怎么特别变坏，而我妈却越来越受够了我爸那满脑子的负能量，开始反抗了，但凡我爸说起那些消极负面的话题，我妈立马不乐意了，呵斥我爸说，老东西你想死死你的，我可还想多活几年，不想再听你那些招人烦的话！我妈不但说，而且还有行动！这不，2016年，在杭州的大妹因为买了房，一直挂记着要带爸妈去看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呀，大妹家的房子就在西湖边，多好的条件。结果，我爸一会儿同意，一会儿又拒绝，折腾来折腾去，又搬出那套歪理来，不但自己不想去，还要吓阻我妈，这回我妈不干了，好吧，老东西不去我一个人去！就这样，我妈第一次撇开老头子走出了第一步，她要独自去看世界了——从没坐过火车的我妈，这回火车、高铁、地铁，一顿就把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的新成果尝了个遍，大开眼界。大妹充当了我妈第一次出行的“随行记者”，一路在家庭群里分享着我妈的各种表现，大妹说，带妈出门真让人开心，劲头十足，无论多长的旅途，她不惧不困，一天到晚嘴里念念叨叨是那句“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听了让人心里特别舒坦。可不是嘛，这既是一个小百姓对国家这些年的发展变化最大的肯定和认可，也是一位母亲对她孩子的充分肯定和认可啊！

还别说，我妈的反抗与新尝试，对我爸形成了一种鞭策，我爸惊讶地望着从前对他言听计从的老婆子，如今长了点见识不依赖他反而活出新姿态了，我爸突然尝到一种被抛弃的滋味，开始在意起我妈对他说的话做的事的态度了，这种在意，无意中使他不自觉在努力改变自己，老婆子嫌他话消极，那就不说，不说消极话首先得有个好身体，身体好心情才好啊，好身体得自己给呀！我爸悄悄地在改变了，家里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对照图，初看以为是小朋友学知识的挂图，凑过去仔细一瞧，原来全是养生饮食配方图哦！傍晚去看爸妈，我妈说你爸去街上走步去了，说是每天要保持六千步。床头柜上堆满了各类民间药方的书，超市里免费尝试的按摩椅，我爸一次也舍不得耽搁……我爸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积极勇敢了，变得更加热爱生活了，这种由内而外的改变，首先获收的是他的健康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次“南巡”，我爸虽自己不肯出来，但至少对我妈出去的态度是由过去的阻拦变成支持和鼓励。外甥媳妇说，外婆真好带，在服务区吃碗方便面也是不停地说“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近八十的老太太，在时尚现代的外孙媳妇家呆了十天，不但没让小年轻厌烦，反而十分讨他们的欢喜，她那一声声“好世界，实在是好世界”的由衷赞叹，让这些晚辈特别有成就感。离别前，外甥一家带我妈去上馆子，外甥媳妇不无遗憾地对我妈说：外婆，还好多好世界的地方没带你去看呢，下回来，我们再带你去哈。二姐在一傍怏怏接话说：这把年纪，哪晓得下回在什么时候哟。然而，我妈却一边美滋滋地嚼着那满嘴的蟹黄粉丝，一边踌躇满志地说，下半年天冷了我还要来！

我妈活到八十岁，大约也不知道“城府”是啥意思，生活的苦乐，从来都能从她脸上一眼望尽。从前的我妈，并不一直就是那么正能量的。坦率说，我并不喜欢年轻时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那个妈，不愿意亲近她，她那上一秒对你的温柔总是猝不及防地在下一秒突然地被她亲自涤荡干净，凶巴起来压根不像个妈。在那个贫困而荒诞的岁月里，她白天跟着我爸去生产队里挣养家糊口的工分，晚上还得一针一线为一家九口人缝补衣服，纳鞋底，做鞋子。不开工的日子里，得满山满岭去割茅，然后五厘一斤卖给砖窑厂挣点油盐酱醋钱。她和我爸常年像牛一样劳作，却年年摆脱不了“超支大户”这沉重的帽子。想来，“超支”这个词大约是我生命里最早理解的两个汉字，这两个字刻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就是父母额头紧锁的愁眉，是全家人深沉的叹息，是来年又要面临几个月无米下锅的日子，是我妈随时都可能爆炸的臭脾气……这种刻骨的印象，让小小的我，每当端起饭碗来都会隐隐地生出一种负罪感。我妈是船夫出身，在22岁嫁给我爸前，一直跟着我外公在赣江漂泊，从上游到下游，从水源头到出江口，循环往复，不曾离开过这条江，是典型的赣水上的女儿。就因为我外婆一次无意间听到我爸把阿炳的《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便一意孤行地把不事稼穑的我妈许配给了同样不懂稼穑、刚出校门、一无所有的我爸。我奶奶是小脚女人，一辈子没下过田种过地，试想，这一家九口里三个大人竟没一个擅长农活，却要靠种地来维持全家生计，该是多么的捉襟见肘？贫贱夫妻百事哀。经济上的贫穷已经压得我妈直不起腰，偏偏她又嫁给了“四类分子”出身的我爸，这更让她直不起的不只是腰了，还有那可怜的尊严。那时我家基本每年都有二三个月无米下锅的饥荒期，要靠杂粮和借米度过。生活富足的外公家因为无田无地，反而有个了“贫下中农”的好出身，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我妈就象一只母鸡中的“战斗机”，仗着她自己的好出身，要去队里借米，队长也斜着眼说，“四类分子”不可以借！我妈这只被逼疯了的“母鸡”，便冲着队长“啄”了过去，说，我爹是贫下中农，我是贫下中农的子女，我生的孩子也应该算一半的贫下中农，凭什么不可以借？凭什么就该饿死他们？你敢不借，我今天就敢死在你面前！……不知道队长是被我妈的理由驳倒了，还是被我妈的气势吓倒了，最后虽然打着折扣，终究还是把米借了，让我们撑过了那些三荒五月。长大后才慢慢懂得，在这左支右绌的窘困日子里，还想要求我妈温柔以待我们那一窝嗷嗷等哺的“狗崽子”，显然是为难她了。那时，我不曾听到我妈说过“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这话，能想象，我妈这种从不会隐瞒情绪的人，这段生活该是有多糟心呢。

在我记忆中，平生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她说“好世界”三个字，应该是1976年秋天的一个上午，那天我因为一场大病被我妈领着到县医院看医生。母女俩背着准备住院的包袱走在县城那全是围墙、地上落满梧桐叶的大街上，身边一辆辆绿色带斗的解放牌卡车上载满了敲锣打鼓的人，车身上挂满了“粉碎‘四人帮’，生产得解放”等字样的标语，所有的人都带着载欣载奔的喜庆，那天的我妈压根没有因为我病重而忧心忡忡，她一脸喜色，人虽朝前走着，脸却始终侧向着街头游行的车流人海，嘴里自言自语：“这下好了，以后有好世界了。”你看，别小瞧我妈缺文化，可不缺文化人的洞察力！

一九七九年初的某个晚上，家中的煤油灯欢快地跳跃着，辐射出一屋的祥光，祖母和父母亲满脸洋溢着罕见的笑意，只听他们不停地重复一句话：脱帽了，脱帽了，以后我们跟别人一样了！那时的我对这个特殊时代的政治俗语似懂非懂，只知道是件天大的好事，跟着大人一起高兴。从那以后，“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便开始时不时从我妈嘴里蹦出来。

分田到户后，首先解决了“吃饱”的问题，家家不但够吃，还备足了余粮，端起碗来终于不用推三让四，不用瞻前顾后，不用担心吃饱了这个又饿了那个了。我妈一向胃口好，食量大，农忙时节一顿吃四五碗饭不在话下，每当大快朵颐之余，我妈总会及时由衷地感叹一句“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

“三中全会”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作为回乡的知识青年，我爸很快突显出他小知识分子的优越性，别人不敢碰的农村各类机器，他捣弄起来得心应手。很快，他在村里与人合办起了机米厂，榨油厂，还承包了队里的灌溉抽水机。那些小营生虽发不了大财，却让我们家成了方圆一带率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一九八四年底，我们家终于如愿盖起了砖木结构的新楼房，彻底结束了从前居无定所的窘境，搬新屋那天，我特意从学校请了假回家，尽管地面上的水泥还未干透，踩在上面留下浅浅的脚印，在我妈一声声“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的叨念里，每一个脚印犹如一张笑脸，那种翻天覆地的喜悦，终生难忘！日子一天天地红火，我那爱赶时髦的父亲俨然成了村里引领时尚的领军人物，自行车、录音机、电视机、摩托车等等，那些在当时的农村还算奢侈品的物件，隔三差五被我爸搬进了家门，每一样被搬进家门的物什都能及时地赢得我妈的一声“好世界呀，实在是好世界呀”的赞叹。如今的我妈，似乎已经忘记曾经生活的艰难，她认为这个世界也是长了耳朵的，天天夸它，它听高兴了也懂得回报的。都说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到了我妈这里，好世界也是夸出来的。随着我妈赞叹“好世界”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们的生活也确实越来越好……

我老家正房的门框上方有一块瓷砖镶的横联，上有“耕读为本”四字，这既是这个家族一代代秉承下来的祖训，也是一辈辈传承下来的家风。掐指算来，我所能了解到的上辈，再到我们的下辈里，一代代人，耕田、读书、出发、回归，兜兜转转基本都围绕着这四个字。太爷爷既耕也读，在村里守着几亩薄地的同时，也做着他的私塾先生，真正践行了“耕读为本”的真意。而我祖父，从小立志远走高飞闯天下，发誓不出人头地便无颜见父老乡亲，于是，读书，从军，经商，好一番打拼，无奈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最后以风华之年葬于乱世，落得个尸骨不存，荒冢无觅处。到了我父亲，纵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倔强的祖母历尽世间艰辛也要供我父亲读书，一直读到成年，最后却因为时事变迁，揣着一纸师范毕业的文凭回到家乡重新做了个耕夫。然后，父母生了我们一堆子女，尽管命途多舛、生活多艰，却始终不曾放弃让我们接受教育，就算家里穷到揭不开锅盖，我们依然可以背着奶奶缝制的粗布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高峰时，家中同时五个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读书的最大意义是可以让人随时出发，让人走得更远。虽然，后来的我们并未个个以读书光耀门庭，但我们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各自用所学知识开启了各自的前程，至少我们这一代都拥有了比父母更美好的诗和远方。走进新时代，我们家的第三代几乎都接受了良好的中、高等教育，他们正一个个怀揣着各自的梦想，在上一辈不曾到达的、更远的远方奋发图强，扎根打拼，再出发……

家，是时代的缩影，人，是时代的细节。每一个家，每一个人，都刻着各自时代的烙印，从来就没有孤立于时代的个人成功与失败，也从来没孤立于时代的家庭之幸与不幸。我，突然明白，我这个从不曾上过学的老妈，面对今天的好日子，为何心心念念是那句“好世界啊，实在是好世界”的内涵了。

（作者系泰和县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

来源：泰和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