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站在被称作“牛峰仙”的古寺前远眺,在祥云瑞霭的下面,在柳暗花明的远方,在水白如练的大江旁,坐落着一些村庄。其中,有一个村庄,从我所在的角度看,蓊郁的樟林似它的院墙,它的邻居以及它自己;环绕的流水似它的篱笆,它的门窗以及它的妆台。此时的太阳,暖暖地照着,淡淡的炊烟便在这个村庄上空升起,久久不散。云烟深处有人家,这个叫“塘登”的村庄,一个“登”字衬显出这个地方多少繁盛兴旺之意。这时,古寺梵音响起,听上去总有些山高辽阔的意味。不知怎的,就想起族谱上的诗句,“龙发牛峰毓秀良,仙风隐隐灿云章,乔登一顾东南亩,不独山高与水长”。
水长出高山,这条叫蜀水的赣江支流就发源于罗霄山脉,出了遂川的五斗江,便由西南向东北,一路迤迤而行。冥冥之中似有安排。蜀水流经的高陂符竹村,正是历史上“权倾天下朝不忌,功盖一代主不疑”的汾阳王郭子仪玄孙--郭瞿避乱南迁的第一村。在遇见蜀水的那一刹那,于乱世中颠沛流离的贵胄名宗之后,便认定了与蜀水的深重缘分。他们在符竹村辟山筑屋,种地栽树,在蜀水河上撒网打渔。有了立身安隐之地,他们笃实的过着小日子,一点一点的忘了汾阳高大的门檐、繁文缛节的规矩和金枝盈庭的故事。
穿过梅峰,再在乌龙潭里打个转,蜀水就流出高陂,进入了泰和的境内。记住,在这里,蜀水取了个新名字叫梅乌江,不施粉黛,也还是美人一个。云烟深处有人家,梅乌江畔,就是樟林护佑的塘登村。在符竹生息近百年后,郭瞿后嗣中的一支,溯江而下,来到了塘登。坐望于光阴的两岸,蜀水东流,霞光滟潋。当他们伫立船头,回望故园时,那朱雀桥边的野草花,乌衣巷口的夕阳,可曾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半点痕迹?而塘登,以宽阔的胸土接纳了这群最早从黄河腹地出发,再别金陵乌衣巷的中原人。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几百年又过去了,塘登村来了三角班,演了一出“醉打金枝”的采茶戏。塘登人喜欢看升平公主的娇柔,又嫌弃公主的刁蛮;他们评说驸马郭暧这巴掌打得可真解气;只是可怜了子仪公,一头白发,还要把这个打了自家媳妇的倒霉驸马绑了去见皇帝;他们啧啧地摇摇头,或喜或悲。诸不知,他们看的就是自己老祖宗的事,他们身上流淌着皇族的血,他们是那响当当的汾阳王的后代子孙。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正月初一是上谱的时间,村里的老人千叮咛万嘱咐:你是德字辈的,得记住谱上的正名。可是小孩子嘛,架不住顽劣的天性,一转身就忘了,哪里还会去记住宗谱上的辈分名字呢。日历又翻过去了,转眼又到除夕,这一天,祠堂里,男人们围成一圈,一边烤火,一边闲聊着家常。此时的祠堂内,灯火可亲,其乐融融,香烟不分你我,乡音缠绵直抒胸臆,眼睁睁将人拉进团圆年的陷井,过日子的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偶尔也会谈谈祖先的英雄往事,聊聊“敬爱堂”的故事,以及世祖修的上宏桥,文天祥勤兵抗元如何从桥上经过;对岸的上宏村就怎么成了农民协会的秘密联络点,以后又出了多少大人物?前尘往事,云云种种,都在淡淡的一席谈中,消散,独留氤氲。
其实,蜀水两岸的风光,塘登最好,我喜欢黄昏去到江岸,薄暮的天空中,现出丁香般的颜色,夕阳西下,将碎金一般的效果,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这时候,鸟儿归巢,它们在高高的樟林顶上呼儿唤女,恩爱呢喃。穿过樟林,有黑紫的樟籽,簌簌地往下掉,轻轻砸在头上,倏忽没入了草丛里。村庄上的人都说,树是太爷爷的太爷爷留下的。只是留下了这片树吗?还是让这片树代替自己活在天地间,迎来一茬人,又送走一茬人?太阳走了月亮来,村庄生息吞纳,迎新送老,面目不复斯年。树木渐年成林,护佑风水,顶天立地,景致蓊郁迷人,气息清幽雅静。一群树,很多的树在一起,真是人世间一道上好的风景。
沿着蜀水回溯,在蜀水之源的遂川五斗江 ,郭瞿的后人郭郜从符竹迁出,于金田肇基。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明末清初,郭郜后嗣,兵部尚书郭惟经留下了宇宙正气坊和一门忠烈抗清成仁的惨烈往事。蜀水真是一条神奇的河流,她将同家族不同的人和事跨越时空,穿插在一起,然后沿着江岸,开枝散叶,她以母性的柔情吟唱一首“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蜀水东去,在泰和的蜀口洲汇入赣江。明成化年间,从龙泉(今遂川)出发,郜公后人,郭成可携带着茶籽溯江而下,来到蜀口州,将茶籽种在高坪村,这才有了今天清沁肺腑的蜀口茶。一千年过去了,瞿公后人,郭氏一族,沿着蜀水,开枝散叶至百村千庄,可谓“九曲之水,发于昆仑,千寻之木,姑于拱把”。如今,子孙瓜绵,派脉流长。
站在符竹郭氏南迁第一村的牌坊之下,我虔诚地拍下了许多照片。在塘登,我听到有人对着塘登的景观墙,大声读着刻在上头的《塘登赋》:江南山外,梅乌江畔,有村塘登,山环水绕,形胜之地;藏风聚气,贵胄名宗。功封虢叔,威重汾阳……
牌坊是新落成的,景观墙也是新建的,但是,古色古香,它使一座外表看起来古旧沧桑的村庄,有了历史,涵养和脾性,并有了广阔的视野和薪火相传的梦想 !
作者:刘晓雪